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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黄]失落之物(Fin)

分级:G

配对:喻文州/黄少天

概要:他在天堂遇见狼,狼搭上他的肩膀。

注释:画风清奇奇奇怪怪小故事系列。尾念yi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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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要把荣耀大陆比成神灵绘制的一幅画——这个比喻着实俗套,但姑且一用;那么北方一定是这位神灵忘记上色的边角,它在所有人力、星象、潮汐以及其他人类可借助之力绘制的地图上,都是一片象征未知的空白。

即使在极端写实的地图上,北方也至多是一片深浅不均的白,而不会有其他颜色——那里有百分之九十以上被冰雪覆盖,传说厚厚的雪层之下有最肥沃的黑土地,然而没有人能够证实;没有人能够挖开那么厚的雪,更别提挖开最底下被千万年的压力垒实的坚冰。

与西方的无底深渊被称为炼狱相对,人们将北方称为天堂,她是那么洁净无瑕而不可触碰,任何试图染指她的人都会在天然生成的冰风暴——威力堪比混乱地叠加于一处的传奇法术——中丧命,即使侥幸生还,也会因无法在相似的景色中找到路标而迷失。进入她的人就像进入天堂的人一样少,也像进入天堂一样再也无法归来。

可同样地,渴望进入她的人也像渴望进入天堂的人一样多。古老的卷轴、羊皮纸、莎草纸记载,天堂的顶点伫立着由非人伟力建造的冰雪宫殿,它的宝库里藏着神灵最珍贵的财富,所发出的光芒比将悬挂于天幕的星辰、月亮与太阳统统聚集在一起更为明亮,不分昼夜地将天堂的最深处映得有如白昼。传闻这笔无人看守的财富足以令大陆上最庞大的国家里所有的人过上一辈子富裕的生活,并且第一个得到这笔财富的人能够在死后获得与神灵相同的地位。他们都说神灵已经被漫长的岁月送入无法逆转的死亡,这是祂为人类留下的最后馈赠。

正行走于天堂之中的青年当然也听说过这种种传言,可他曾经认为所有的传言都来自于人类自私的臆测。这不过是一片未开发、矿藏与储油等资源丰富、能够给人带来巨大财富的土地罢了,倘若果真存在“神灵最珍贵的财富”一物,恐怕指的就是这块土地本身。

现在他知道,确实存在“神灵最珍贵的财富”,只不过与所有的传言都扯不上边。

他扯着一车物资,穿得有些臃肿,雪一样厚实的白熊皮毛被做成斗篷披在身上,风雪刮过时还能从肩膀处特地裁开的缝隙中看到他里面穿着的也同样多——上等长绒棉棉衣棉裤,貂皮夹克,毛线手套,就连长靴靴口也露出些皮毛。在看不见的地方,他还贴身穿着羔羊羊绒织成的衣裤。

然而再仔细看,他又并不笨拙;因为厚厚的积雪,他走得很慢,长靴陷进皑皑白雪三分之二才拔出来走下一步,但同时也很稳,一点儿也没有踉跄。他的斗篷裁开的那条缝固然给冷风留了空子,却也为手臂的活动留下空间;他关节处的衣物被特地做松了,看来绝不会妨碍他的行动。

再用一种审视的眼光来看,隐约勾勒出他细腰的皮带做工很复杂,表面凹凸不平,好似有许多看不出来的暗扣。较为明显的是腰侧的三个装具袋,其中一个露出了匕首的柄,被吸汗防滑的布条绑得很严实。更多的端倪在这细致的目光中暴露,他的斗篷鼓起了一长条,大概背着什么长长的棍状物体。

狼正是以这种审视的眼光来看他,因而逮住了所有细节。他判定这是一个猎人,孤身而来,脚印在雪地里绵延数里,同他一样。稍远的地方,此人的脚印已经被无间歇地落下的雪掩埋,只剩浅浅的印子,再过不久也要消失;稍近一些的地方,他的脚印旁有浅浅的凹坑,那凹坑似乎是被拂过而留下的残痕;再近一些的地方,他的脚印与狼相对人类而言显得精致许多的脚印交错;更近一些的地方,只有他自己的脚印,好像挖了一路的坑。

狼安静地伏在十余米外的雪地里,一身灰白色的皮子挂满雪块,黑色的鼻尖斑斑驳驳。他一点也不冷,他的皮毛油光水滑,远比人类从动物身上扒下来的毛皮厚实暖和得多,而且他也有充足的脂肪来为自己的肌肉和内脏保暖。

一阵风吹来——好极了,他在下风处。他闻到这猎人的身上有生肉的血腥味,但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显然这位猎人很谨慎,而且抱着狩猎的目的而来。

狼不屑地打了个无声的响鼻。

他大概会是这数十里内唯一的生物,然而他已经发现猎人了。所以猎人大概会无功而返,或者冻死在这里,成为积雪下的冻肉,被阿克提克——被人类强加天堂这一名谓的土地——当做礼物送给他。

狼在思考该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吃掉这个人类。他缀上这个人类之前刚刚把半个月前的存货从冰窟里刨出来吃掉,现在饱得很。但猎人仍活着,这意味着他会是热的,滚烫的血肉是最美味的食物,在这冰天雪地里可是奢侈品。狼有些犹豫。

他蓬松有力的尾巴轻轻拂过地面,擦去自己的足印。

猎人突然停了下来。

他走不动了吗?他要冷死了吗?不像,他的背很直。狼伏得更低了些,尖尖的耳朵平压下来。

“你还不出来吗?”猎人大声地问。

太刺耳了,狼想。他的五感都要比人类敏锐得多,他可以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嗅到猎人的气味,可以看到他惨白的嘴唇,也可以听到他稳定的心跳声,他甚至可以通过藏身的积雪感受到声波传导入固体时的振动。

有点痒。

除了痒之外,他还有些意外和警惕——猎人显然发现了什么,傻瓜才在四下无人的雪地里大声说话。也有可能是一次粗糙的诈骗。

可狼的动物性告知他这不是一次诈骗,猎人在对他说话。他询问他:“你还不出来吗?”

就好像两条在雪原里捉迷藏的狼,享受他们所剩不多的娱乐,直到其中一条狼耗尽耐心,以嚎叫寻找他的同伴。

狼从来没有在这里见过别的狼,也没有和狼玩过捉迷藏。不仅如此,所有的生物都敬畏他,一见到他来就弯下自己的脊梁,用鼻尖讨好地磨蹭雪块。

有一次他用尾巴扫净冰山表面的雪,怎么也看不出冰山映照出的狼与其他狼有什么不同。这种无聊的事情他只做过一次。

反倒是闯进来的人类不敬畏他,他第一次见到人的时候,那人朝他开枪,硝烟味在这纯净的地方刺鼻得不得了,狼躲开了,但呛得直打喷嚏。

那伙人类将喷嚏视为狼召集同伴的咆哮,屁滚尿流地离开了。人类不敬畏他,人类畏惧他。狼可以察觉到人的情绪,那些情绪太过激烈,显眼得像白纸上的墨点。

然而他现在并没有感受到猎人的畏惧,这人平静得很。

他想了想,没有走出去。狼可从来不会听人类的话。

猎人叹了口气。

“我没有恶意……我知道你在这里,也知道你能听到我。”猎人说,这回他的声音居然还放低了,好像真笃定狼能听到他似的,“出来好吗?”

狼确实听到他了。但他突然有些烦躁,于是静谧无声地离开。暴风雪友好地帮忙遮掩他的身迹,谁也看不到他。他这次还更加细致地扫过一遍自己的足迹,十秒内它们就会彻底看不出来了,再老道的猎人来了也没用。


猎人又等了半天,目力所及之处仍然没有动静。他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向前,找了个背风处坐下,开始拆雪橇上绑着的帐篷。他戴着鹿皮手套,动作却依旧灵巧,两个人合作也要半小时才能搭好的帐篷在十五分钟内坚挺地立在岩石背面。他最后从自己系在腰间的亚麻口袋里掏出和颅骨一般坚硬的冻肉,想了想,在帐篷正面堆起一个齐腰高的雪堆,把冻肉放在上面。

他在皑皑白雪、凛凛风霜里种下一株雪白的冬诞树,等待有什么东西取走他的冻肉小星星,赠与他更为丰厚的回礼。

他又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走回帐篷内。


狼随便找了个地缝,把自己团进去睡了一天,醒来的时候无所事事。他没有天敌,更不需要为生活发愁,清醒的时候无所事事占了很大一部分比例。

他很快回忆起那个最近见过的活物,思考一番后,抖掉毛皮上的冰棱,轻巧地找他去了。阿克提克壮阔苍茫的雪景在人类眼中无路可走,无法辨识,对他来说可不是问题,他知道自己的每一步路会领他通向何方,知道所有的温泉、雪窝和冰原裂缝在哪,还知道每一种动物和植物的大概分布范围。

他走了大概一公里,闻到一股腥甜生冷的血腥气,猎人身上带着的那种。

还没放弃呐?狼的耳朵打横,嘴咧开,猩红色的长舌舔过牙齿,狰狞可怖。他总算起了兴趣——倒不如说他的兴趣自从发现了猎人后就没消退过;他小跑起来,朝着猎人留给他的邀约追踪而去。


其实狼很少到阿克提克的边缘活动,更深更冷的地方才是他的领域,那里的动物更多,食物更丰盛。然而半个月前他心血来潮地到边缘转了一圈,撕散了一支冒险队,半个月后的现在他又心血来潮地到边缘转了一圈,跟在人类屁股后头跑。

狼生不都得有几回心血来潮吗,狼有些心虚地想。

他之所以心虚,是因为自他有意识以来——别说出生,他早就不记得自己的出生、父母或者童年了——他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别往外跑,乖乖地待在深处,待在于他而言最安全的地方,等待一件不可言说之事的发生。他为此而生,为此而活,或许也要为此而亡。可那个时候,心血来潮的力量比心底的告诫更大,撕扯着他向外奔跑。

狼是动物,只听心的话,心说要跑,那就跑吧。

 

他顺着气味逮到了一块肉,肉下头有棵树,树后头有一顶帐篷,帐篷里头有个心跳。

狼不客气地抬起身把肉拍落,仔细嗅嗅,没觉出铁器和毒药的味道,于是咬在牙齿间,嘎嘣嘎嘣地嚼碎了它。

他满足地拍拍尾巴,意欲离开,忽然想到什么,回身用爪子团了一个松松垮垮的雪球,打到树顶。

 

猎人从无梦中平缓地复苏。

他的呼吸没有改变,如果有个医生在这,把听诊器放在他火热的心上,那心跳也不会和一分钟前有什么不同。

他无声地穿好衣服,装备齐整,掀开帐篷的帘子。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看那颗冬诞树,而是追着很远的地方而去。风雪里仿若闪过一个灰色的影子,带着些他想象中的狼狈。

他这才低头去看那棵树,树顶有半个不圆的球,还有一半砸在雪地上,已经碎了。

他脸上闪过一丝十分温柔的笑意,收拾好帐篷,把它绑回雪橇上,继续往前走。


猎人每天都在往更深的地方去,雪橇上的小山一天比一天小,眼看着就要没有东西在上面了。他每天晚上扎下帐篷,风雪太大难以行走的时候也扎下帐篷,点燃暖炉休息,喝融化的雪水,吃自己带的食物,在帐篷外给狼留下一块冻肉。他再也没有叫唤过狼,沉默有如所有在雪地里独自生活的动物。

狼同样沉默地跟着,有些烦躁。他不知道猎人到底来干什么,这一路上他即使见到了很明显的动物足迹也不跟上去,也不试图获取补给,只是往深处走,走进狼的领域,走进传说中神灵的财富。更为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像很多人那样迷路,自以为在向前,实则只是绕路。他似乎具有和狼一样良好的方向感,而且从来不走到危险的地方上,俨然如同清楚自己疆域的阿克提克之主。

可他的行为让他处于更加危险的境地,狼知道他将很难走出去——他的物资会不够的,如果他还要回去,他会冻死在半途。

狼为这难言的烦躁感拍碎了后来的几颗冬诞树,而且把冻肉嚼碎了再吐在雪地上,给猎人做一条猩红的地毯迎接他,也表示自己的不满。

狼跟着猎人,刚开始还会吃点冻肉,后来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过东西了,因为他懒得去捕食。可是他不饿——好吧,虽然看不出来,但他确实跟一般的狼有些不同。至少他不知道别的狼能像自己一样数月不进食也不感到饥饿,又或者完全明白人类的语言和情绪。

他同附近最庞大的狼群之主交谈过,那头狼是他见过最有智慧、也最不敬畏他的狼,但也对他所描述的事物摇动它庞大的头颅表示无法理解。


距离猎人进来已经过了小半个月,狼能够清晰地知晓猎人正越来越虚弱。他的步伐变得十分缓慢,一天也未必能走五公里。有时候狼拍碎了肉块,安静地在他的帐篷外停留,等听到里头的心跳改变时才离去。他不再掩藏自己的足印。

猎人还是不回头。他的死期在狼眼中越来越近了。

狼终于有些生气,他吃掉了猎人留给他的冻肉,然后在距离帐篷稍远的平地上等猎人出来。他的耳朵竖得老高,能听见猎人起床、肢体摩擦衣物,穿鞋,最后往外走。

猎人这回没有戴护目镜——他平时总是戴着护目镜,狼知道阿克提克的白冷酷无情,能用最美的景色夺去人类的视力,戴护目镜是从阿克提克手中保有眼睛的唯一方法。

狼立刻向后拱起背,富有爆发力的肌肉拉伸成最适合攻击的角度,长而窄的吻部咧开,鼻子附近的皮皱起来,尾巴成了一条打平的棍子,与人类构造截然不同的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咆哮。他的弹跳力很好,只要这样扑上去就能把猎人杀死。

猎人笑了一下,直直地倒在地上,扑出一蓬雪沫。

咆哮拉细,消弭。如果这里有另一个人类在,或许会错觉狼是一条雪橇犬。

狼刚开始还以为这是猎人的花样——紧接着他自己的耳朵告诉他猎人连呼吸都快没了,心跳微弱得不得了。他谨慎地观察了一下猎人,没看到背后的长刀,靠近匕首的那条手也被压在猎人的身体下。再思考完双方战力对比之后,他小跑到猎人身边,用尾巴拍过他的脸。

他等了很久也没有反应,总算用细而窄的吻部去顶他的身体。

猎人的生机迅速地消散,和阿克提克送给他的那些冰冻人干差不多。

他有些慌,在原地转了几个圈,踏下一堆凌乱的足印,然后叼起猎人斗篷后的兜帽一甩,把他甩到自己背上,朝着最近的温泉跑去。他不敢跑得太快,他的背可不像马一样适合载人,跑得快了要把驮着的东西颠下去……他没见过马,但他就是知道马是什么玩意。这不是他听到那个关于财富的传言那样从冒险者嘴里听到的知识,而是他天生就明白的知识。

他把猎人扔进温泉之前想起猎人还穿着衣服,于是从一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雪地里扒出几根长长的骨头,架在温泉近旁温暖的地方,再叼着猎人的兜帽把他扯过去。

他又想了想,奔回原来的地方,把雪橇上有食物气味的包裹扯下来,带回猎人身边。


猎人醒来的时候,脑子里仍然残留着最后看到的狼的模样。他的身躯那么庞大,尚未站立也有一米五以上,矫健而美丽;他油亮的毛皮炸开,金灿灿的野兽眼睛比人类所能取得的最纯粹的黄金熔化时更耀眼,有如两团冷火。那双眼睛与一个月前从暴烈的茫茫风雪中看到的眼睛重合,烙在心上,烧得他的心也要和黄金一样熔化,从无形的桎梏中解脱,再凝成原本的模样。

他支撑着自己从硌得慌的骨头上坐起来。

狼像狗那样坐在他身边,耳朵耷拉着,嘴里发出了人的声音:“我了个去,我做狼这么多年,没见过你这么傻的,没吃的了不会找?不找怎么不回去?沦落到让一头狼来救你,丢不丢人?做什么猎人啊,我看你就扛包行。”

面对一头会说人话、像狗那样坐着的狼,猎人没有露出任何惊骇之色,他平静地说,“你好,我叫喻文州,”半个多月没有说过一个字,他的发音有些生疏,甚至还没有狼说得好,“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不就是条狼吗,”狼不耐烦地刨了刨面前的地,那里的雪已经被他挖开了很多。然后他不情不愿地说,“你要不叫我黄少天算了。快吃东西,还不吃你要死了。”

喻文州黑玉般的眼睛里盛满笑意,“你好,黄少天。”

名为黄少天的狼觉得自己心跳有些快。


喻文州吃了一部分食物,再掬了不少带着硫磺辛辣气息的温泉水喝,正欲把剩下的食物包起来,黄少天叫停了他:“哎干什么呢你,吃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快饿死了,看你这小身板,进来就没吃饱过吧?”他用与他的外形全然不符的语气说,“既然我都出来了,就别怕吃不饱,看在你人模人样的份上,我请你。这边是我的地头,养个人类还是养得起的。”

“这么好啊,”喻文州笑,他已经戴回了黄少天推给他的护目镜——这是一头很细心的狼,“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吃完自己进去泡一泡,你都多少天没洗过澡,这要是再热一点就馊了。”黄少天喷了口鼻息,“现在也有点臭。”

“你不来吗?”喻文州问。

“味道不好,不冷不泡。”黄少天说。舒服归舒服,硫磺味要萦绕好几天。

于是黄少天就这样伏在温泉旁等待喻文州泡澡,喻文州从略低的视平线看他,他看上去温驯而安静,背拉开一个舒适的弧度,让人很想把手放上去顺着毛发方向抚摸。


黄少天等喻文州泡完澡,把自己包回衣服里,很正经地用前爪拍拍雪地,“坐,有话跟你说。”

喻文州老老实实地坐下。他们即将进行一场人与狼之间严肃的、里程碑式的对话。

“哎我跟你好久了,你进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也是要找神的宝藏吗?”狼说,他的吻部一动不动,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好似往身体里吞了一个人类抑或恶魔,正借助腹中生物的力量说话,“你可来错地方了,告诉你,除了冷这里什么也没有。而且现在你恐怕连走回去也做不到,阿克提克讨厌人类,尤其像你这样的。”

“像我是怎么样的?”喻文州问。他没有回答黄少天的问题。

“满肚子欲望,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放,想要掌控一切。心里全是坏水吧?”狼脱口而出。

“我有那么可怕吗?”喻文州苦笑。可他戴着硕大的护目镜,只露出下半张脸,那笑容少了眼睛的配合,看上去更像一个危险而傲慢的承认。眼睛是心灵的窗口,阿克提克强行掩上他的窗,阻止黄少天向里窥伺。

 “呸呸呸,谁说你可怕了,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每年咬死几十个,月月有加餐。”狼龇了龇牙,他的牙齿被猎食生活磨练得锐利森亮,有些发黄,根部带着血丝,并不同于马戏团里养的夹尾巴宝宝狼般雪白漂亮,从他身上看不出半点友好。他是一只凶猛而强壮的野兽,带着致命的威胁。

“也想咬死我吗?”喻文州又问。

“你运气不错,我现在不饿,留你一条小命。”黄少天大咧咧地用前肢刮过腹部,这么人性化的动作出现在一头狼身上怪异极了。

喻文州像是全然察觉不到似的,竟然伸手去提他的前肢,没有特地收进去的利爪稍一动就能割开喻文州的手套。

黄少天惊了一下,但没有退缩,由着他提起自己的一只爪子。无论喻文州想做什么,吃亏的都只会是喻文州而不会是他。

“干什么呢你?”黄少天莫名其妙地问。

“握个手,多谢你饶我不死。”喻文州说。

黄少天用那只爪子拍了他一脑门,轻轻的。

“既然你不说进来是为了什么,就离开吧。”他用与动作截然不同的冷酷语调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遇上我算你命大。我送你出去。”

喻文州沉默了。

黄少天原本以为他会拒绝,然而他说,“好。”


喻文州的体力消耗得很厉害,不是一顿饱饭能补回来的,狼与他商量过后,准许他带上必需品骑在自己身上,但绝对不会帮他拉雪橇。

“那些东西有什么好要的,你最好再也不要进来,要来也没用。”黄少天说。

他第一次容许一个人类骑上自己的背,抓住自己颈上的毛皮,但奔跑起来却并不生疏,就好像许久以前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

黄少天的速度很快,带起的风如同看喻文州不顺眼一般愤怒地攻击他,喻文州什么也没说,把脸埋进黄少天温暖却带着野兽腥气的后颈里,拉上兜帽。远看只能看到一头飞奔着的、身上覆盖着厚雪的狼。

他在天黑之前把喻文州带进一处相对不会遭到风雪侵袭的地缝,然后出去给猎人寻找食物。叼着雪兔归来之时,猎人正背对他坐在暖炉前。那姿势太适合攻击,黄少天心思一动,放下雪兔,无声地蹑足而上,将前肢搭上喻文州的肩膀。这是狼从背后攻击人类的标准动作,只要人类转过头,就能轻易地咬断那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脖子,滚烫的热血会从舌苔淌进喉咙。

喻文州转过头,黄少天戏弄地咬上去——他不会真的咬断他,但他要叼住他的脖子吓唬他,至少他该对一个人类尽一次自己身为狼的职责。

他锐利的犬齿卡进了一把未出鞘的匕首。

狼的眼睛与人的眼睛对视,黄少天从中看到暗涌滔滔。

他狂怒地咬住匕首,把它甩到地缝外面。雪那么的厚,匕首摔到地上时连临终惨叫也发不出来。


“我不是故意的,”喻文州把烤好且分割好的雪兔肉放在黄少天足前——黄少天后来帮他把匕首拿回来了,“条件反射。”

“谁怪你了,我那也是条件反射,”黄少天趴在地上,推开那块肉,“自己吃,我吃过了。”

喻文州坐到他旁边,靠上他的身躯,在他出言抗议前转移话题,“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说话?”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是人?”黄少天反问。

“想过啊,”喻文州仿佛已经演练过很多次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会是一个人呢?”

“……”黄少天金黄色的眼睛瞥了他一眼,“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思想家。”他的耳朵动了动,“有什么好想,是就是了。”

“如果我没有……不是人……”喻文州含糊不清地说,“说不定可以早一点。”

“你说什么?”黄少天问。

“没什么。”喻文州咬了一口那块雪兔肉,“我只是觉得,可能你和神灵的财富有关系。”

这个话题似乎触及了什么,狼沉默地没有回答。喻文州侧过头看他,感觉他在看什么很遥远的地方,他曾经的目的地。

在沉默变为死寂之前,狼终于说,“你想多了。看在你敢和我说话的份上,给你点儿独家消息吧。阿克提克没有财富,没有冰雪宫殿,更没有不分昼夜的光亮。你们人类就是喜欢瞎编。”

“你的意思是,神灵的财富不存在吗?”喻文州抬起手,抚过他紧实的背,正如他一直想做的那样。可他不能脱下手套,手指会在几分钟内被冻掉,“说不定是你呢?”

“哪来什么财富啊,有我早就用了,我也不可能是,哪里有活的宝藏。”黄少天不太高兴,全然罔顾一头狼就算坐拥金山也没处花的事实,“哎哎哎,摸什么摸啊,跟你很熟?”

“当然很熟啦。”喻文州低声道。他继续说,“既然没有,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能留在这里的只有我,”黄少天自然而然地说。他还想说些别的来强调这一事实,可竟然不自觉地把那个始终藏在心底的念头说出来,“……我在等一些东西。”

“等什么?”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等了,”黄少天难得有些失落地说,“早就自己去找了。”

喻文州拍了拍狼的背脊。他说道,“你还记得你问我来这里到底干什么吗?”

“怎么突然提这个?”狼警戒地竖起耳朵,“你现在告诉我也没用,我一定要把你弄出去,两三天的事。”

喻文州挠挠他的耳根,“我也在等一些东西。可我要先找回我的……东西,才能等到一些东西,所以就来了这里。”

“阿克提克怎么会有你的东西?”黄少天嗤之以鼻。耳根很痒,他打了个哆嗦,又问,“好吧,说不定有,我还会讲人话呢。可是路上没看到你在找东西,是不是不知道怎么找?告诉我是什么吧,我可以帮你找,找到了带给你。这地方我熟,像我这样好心肠的狼不多见了,把握机会。”

“我已经找到啦,”喻文州这回更过分,柔软的嘴唇贴上他敏感且薄的耳尖,“还好找到了。”

黄少天嚎了一声,从他身旁跳开,撞得他差点倒在地上,“别对着耳朵说话!”


他们在太阳出来之后继续踏上返程之路,在太阳落下之后休息,生活规律而健康,喻文州一天天地好起来,阿克提克不知是否明白再无法阻止,识趣地进入平静期。没有风雪阻碍,眼看着离阿克提克的边界只剩不到一天的路程。

黄少天跑得很快,他分辨着路上的标志物,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随着他的前进而越来越重。

喻文州的被褥被留在原地,他以此为由要求睡在黄少天身旁。黄少天第一个晚上断然拒绝了,然后在隐约照进地缝的月光里,用自己的身体圈住微微颤抖的喻文州。

喻文州立刻抓住了他。

“我靠,还会骗人,小心我咬死你!”黄少天恼火地起身。

“别走,”喻文州轻轻拉住他的耳朵,那双手像冰一样冷硬,“真的很冷。”

黄少天不情不愿地躺回去,“……好吧,看在你这幅小身板的面子上。”

接下来的每天晚上都发生同样的情况。妥协一次就会形成习惯。

然而喻文州像是一种不需要改掉的、好的习惯,他的情绪很内敛,不会像别的人类那样给黄少天造成烦恼;他很配合黄少天,听他讲话,和他聊天,懂得他想说什么。全部是其他的生物不可能带给黄少天的。黄少天有时候清晨醒来,闻着喻文州的气味,总觉得他们已经这样过了很久……曾经这样过了很久。他和喻文州那么契合,乃至他生出一种念头:喻文州是他本该拥有的一部分。

这当然不可能。狼和人之间生来只存在互相捕杀的关系。

黄少天一天比一天烦躁,他想放慢步伐,可他明白一个像喻文州那样的猎人一定会察觉。如果喻文州拥有他的敏锐感官,他的情绪一定已经快把喻文州给吵死了,纷纷扰扰纠缠不清。

喻文州还是发觉了些端倪,“出什么事了吗?”他问。

“没有。”黄少天回答。


黄少天还是遵守自己的话语,把喻文州送到了边界。

白雪在这里只剩薄薄一层,四处都是人类留下的痕迹,视平线的终点能够看到点点绿意。空气中残留的杂乱气味和情绪让黄少天很不适应,所有东西都在抗拒他,告诉他他不属于这里。

“下来,到地方了。”他闷闷地说。

喻文州从他身上下来,背对着他,环顾四周。

“嗯,这里我认路。我就是从这里来的。”他说。

黄少天没有回应,像头真正的、不会说话的狼。

他们将迎来告别。

“我要走了,”喻文州走上前,温和地摸摸他的脑袋,可动作有些粗鲁,“听你的话,以后再也不会过来。谢谢你。”

黄少天说:“谢什么,你留下才是麻烦,一不小心让你摸到我老窝去了怎么办。”

“现在不会了,”喻文州的手垂下,离开黄少天的头,“你……可以放心。”

“嗯。”黄少天简短地应了一声。

喻文州又站了半天,相对无话。黄少天注视着他,狼的面孔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握紧拳,再一次背对着黄少天迈开步子。

黄少天金黄色的兽瞳中映出他在冰雪中行走的背影,唯一不同的只有这次喻文州向着不属于他的地方而去。

恢复了体力的猎人即将彻底离开阿克提克,这是黄少天安排好的结局,他送走一个会对只属于他的阿克提克产生威胁的人类,从心血来潮中抽身而退,退回阿克提克的深处,继续漫长的等待,或许他日后会想起这个跟他共处了半月有余的人类,认为这是一次有趣的经历,可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会改变。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犹如阿克提克安静了许多天的风暴在此刻汇聚成一道,轰鸣着席卷全身,震得他连骨髓也在发抖……恐惧。愤怒的实质被揭露,他恐惧再一次失去。

他在硕大无朋的恐惧前仓皇而动,忽地拦在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喻文州面前,焦躁地说,“我反悔了,不想放你回去了。”

他心里燃烧着躁动不安的火,火快要烧到外面,却还被一层坚韧的膜捆着。想说的话远远没有说出口的话那么简单,但他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好用最适合一头狼的强硬方式来处理:他拦在他面前。

喻文州说不定会拔出刀子对着他,坚持要离开,那时候他就……他就咬死他吗?或者把他强行拖回去?可这不是他想要的。没准他应该跟着他离开阿克提克,就像他在阿克提克跟着他一样……不,他也不想这样。

最终他只是垂下尾巴,向侧旁退开,“……没事,你走吧。说话算话啊,再来我可不理你了。”

然而他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袭击,脖子被喻文州紧紧地箍住,人类的力道竟然能让狼也感到窒息:“黄少天,要是我不走呢?”

喻文州的手臂那么紧,凶狠得要扼死他,又在止不住地颤抖。骤然爆发的激烈情绪涌进他的皮肤,那是深切的渴望和想念,还有压不住的愤怒与攻击欲望……和他完全一样,源头却来自喻文州。

“那要不,”黄少天艰难而喜悦地说,“……跟我回去吧?我能养你。”

“好,这次你养我,”喻文州说,“我们回去。”

复生的神灵攫住他最珍贵的财富,再也不放手。他失败了一次,但他还有很多时间,多到让他足以在迎来下一轮死亡前,尝试足够多遍。总有一次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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